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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苗寨故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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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苗寨故人

江振鷺道:“咱家這些年積蓄,不行……不行就平日節儉點,湊一頓出來。咱江家好歹幾十年的基業,百萬兩銀子,該不會拿不出來吧?”

江昉道:“若別的都不顧了,只說那這一百萬兩,倒也湊的出來。可四年之前,你可知發生了什麽?家裏花了那一百萬,一下子沒了現銀,眼看鹽課銀上繳日近,又不能斷了商路。只好……只好求其他有錢的商家,約了五分,才借得錢出來。江家幾十年來,本無虧空,那一年上,第一次賬上虧了許多。”清代禁止私人隨意售鹽,商人只有向朝廷上繳“鹽課銀”,獲得朝廷下發的“鹽引”,才能以此為據,經營鹽業。

想到這幾年經商情況,又道:“而且近年以來,私鹽漸起,黃家、汪家原本銷鹽的地方,受到沖擊不小,他們便開始往兩湖銷鹽,以前的市場,被他們擠掉不少。這幾年來,江家獲利日減,四年前的虧空,至今尚有不少未曾補上。”

江振鷺道:“爹爹,我看這一年鹽運收支,便是不如當年,總數也過得去啊,怎麽如今補上虧空這般困難了呢?”

江昉道:“你這些年去江西,揚州的事,或許有些不知。三年前蘇四十三在西北反抗朝廷,兄長為了報效朝廷,助軍費用捐了不少。往前大金川的事,更別提了。揚州育嬰堂、濟貧院種種,衙門那裏一說沒錢,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們。為了保證鹽引能發到手上,每年給鹽運使衙門的認窩錢,也比已往多了。鹽引案的時候,兄長義舉讓眾商歸心,可十八年過來了,總商漸漸換了新人,誰還在意那些?私鹽起來之後,也便各顧各的了。之前家中資本充足,尚未考慮虧空之事,可四年前這一變,卻讓這些事,都到了明處了。”所謂“認窩錢”是鹽商為了保證自己有運輸販賣食鹽的能力,上繳鹽運使衙門的保證金。

江振鷺道:“若是如此,爹爹,這次南巡,我家不接駕便是,又何苦花這冤枉錢,來給自己受罪。”

江昉道:“其實我也想過,皇上七十高齡,這次應是最後一次了。他六次南巡,我家接駕五次,也便夠了。若是這次再耗去百萬銀子,只恐……”

“這一次接駕的,必須是我江家!”江春的聲音從外面傳來。江昉和江振鷺定睛看時,江春這時年過六旬,又兼操勞,已是須發盡白。手中拄著拐杖,一步步向花廳走來。可江春的眼神裏,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倔強。

江昉和江振鷺忙扶著江春,一路走進廳裏,好容易扶江春坐下。江春繼續道:“橙裏,你經營本有才能。可政事人心,卻是看得不夠。這次皇上六次南巡,我江家不僅要接駕,而且這規模,只能比之前更加隆重盛大!至於虧空,便是搭上我江家數年收入,自也無妨。”

江昉嘆道:“兄長,你又何必如此呢?你接駕皇上五次,他自然知你為人。這次就算不能接駕,也是有心無力,情有可原啊?”

江春道:“橙裏,你也該知道,黃家汪家等今天這接駕,可已經等了四年了啊。我江家這些年來,在兩湖鹽務上,已經落了下風。若是接駕之事,也要拱手讓人,或許不過一兩年,這兩淮總商首總的位置,怕也是要不保了。”

眼見江昉父子仍未完全理解,江春繼續道:“你等平日看著江家繁華,卻不知外人買我廣達商號的鹽,大半不是因為質價優於他汪家黃家,只是看了咱家這首總的名頭罷了。他們覺得這頭號總商,賣的鹽必然不差,而且買了首總的鹽,就是給首總面子,平日地方上有了困難,首總也能幫的上忙。所以反過來想,若是咱家不是首總了,只怕沿江鹽運,有一瀉千裏之憂啊。”

江昉道:“可兄長,即便我們真的接了駕,皇上便能保兄長太平?這首總之位咱或許能保住,可幾年的虧空,少不了去補。若是補不上,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?”

江春道:“眼下最需要的,是時間。皇上年紀大了,但身體看著還好,總還有些日子。若今年皇上南巡,你我再接一次駕,這幾年裏,皇上看我江家忠心,或許還能恩賞一番,讓咱家再做幾年首總的椅子呢。”

又苦笑道:“可若是這次接駕,不是我們江家出頭。哈哈,到時候剩下的,也只有我這張老臉了。皇上那時會如何,就不好說了。若是朝中再出現什麽風言風語,那我江家,嘿嘿,說不定不出十年……不出十年,嘿嘿……”

江昉聽了兄長之言,也覺得眼下六次南巡,實在是江家不能逃避的一大難關,只有過去了,才能去想未來之事。道:“既然兄長態度堅決,我也沒有意見了。只是眼下現銀不多,又到哪裏去籌一百萬兩銀子呢?”

“無妨。”江春嘆道:“揚州宅邸,眼下尚有數處,若實在無錢可用,出賣一兩處,也就有錢了。那怡性堂……若是真的需要錢,便折價賣了吧,我這一生,只怕也沒幾個年頭了,便是留著,也看不上幾眼了啊。”

江昉知道,這些園林宅邸,一花一石都是江春精心構建,那怡性堂營建之時,於山林房舍相映之處,頗采用西洋建築風格,現已知十八世紀的中國建築,采取西洋風格的,只有京城長春園西洋樓與江家怡性堂,再無第三處。故而真金白銀之外,更多的是江春的才思和熱情,想到這裏,不僅暗自心痛。但既然兄長已經決定,便也只好棄車保帥,以江家基業為重了。

當然,家中辛苦,只有家中人知曉。對於外人而言,江家仍是揚州第一鹽商。這一日風和日麗,揚州碼頭再一次堵滿了各地船只,運鹽的商船占了不少,但也有一些客船,載著前來揚州欣賞初夏風景的各地游客。彼時內地太平,有錢人出門游玩也不是什麽稀奇事。

其中一艘客船漸漸靠岸,看船上下來的人,大多是客居湖廣,搭船回鄉的。是以船一停住,這些人便漸漸走下,目標清晰地奔向揚州各處。只有一位旅人,頭戴廣西一帶常見的鬥笠,站在碼頭四處不動。

這人身材高大,肌肉倒很結實,但長得並不壯,看樣子像是西南人。顯然,他是第一次來揚州,不認識路。但站了半晌,這人忽然想起,去找個酒樓或許能把路問出來,便離開了碼頭,找了南門一帶最大的一家酒肆。

店伴趕忙迎過來,道:“這位爺請了,本店有上好的熏燒,不知這位爺可想點上一份?”

那人也不在意,道:“那就點一份吧,再加兩個小菜,我不知道熏燒什麽樣,你可別騙我。”

“那當然,進了咱這店的,沒一個不說咱家熏燒好的。”店伴笑道,忽然,他覺得這人口音有些奇怪,道:“客官是哪裏人?我在這碼頭一帶多年,見的外省人多了,也沒聽過客官這般口音。”

“湖南。”那人道:“我從長沙搭船來的。”

店伴道:“湖南人我見得多了。說實話,客官你口音有幾分像,但還是吧……差著不少。”說著熏燒和小菜已經擺到那人面前。那人也不忙吃飯,道:

“夥計,這揚州城裏,可有一戶姓阮的人家?”

“姓阮?這樣的姓多了,我哪裏記得?”

“姓阮,當過將軍,或者以前當過將軍的。他官不低,在你們這裏應該不難找。”

“這麽說的話……”店伴道:“爺爺和我說過他那個時候揚州的故事,說當時有個阮侍衛,娶了城裏最大的商人,江家的小姐。那時候的婚禮,現在都沒幾個人能趕上呢!至於阮侍衛是不是你說的阮將軍,我就不清楚了。”

“就是那阮侍衛!他家在何處?”那人似乎非常激動。

“這阮家嘛……其實我在揚州這麽多年,沒聽到過什麽阮家。倒是江家聽說過,從這裏出去往東走,一直到最東面有個康山草堂。便能看到江家了。”

那人大喜,忙謝了店伴,吃起熏燒來。揚州熏燒做得精致之時,味道甘醇,醬汁之下,不失燒肉原味,那人吃了,自是連連讚嘆。

而令店伴更難置信的是,這樣一個戴著大鬥笠,滿口似湖南非湖南口音的人,付起賬來,居然比本地人都痛快。

但即便找到江家,想順藤摸瓜找到阮家,也不容易。那人在江家門口問了半天,好幾個人都不認識,好歹有個送過江彩的仆人,聽說找阮家,也沒多想,順口說了羅灣。那人連聲道謝,大踏步奔著羅灣而去。

來到羅灣,果然有一處宅院,門上燈籠寫著阮宅二字,那人看了,心想應該就是此處,遂大步走來。到得阮宅門口,只見並無他人看管,只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在地上埋東西。

“嘻嘻,這個位置,小姐應該找不到了吧?平時藏東西,總是她贏,這次也看我贏她一次。”小女孩埋完東西,忽然發現有個戴著大鬥笠的叔叔站在門口。小女孩似乎也有些怕生,聲音略顫,道:“叔叔……叔叔站在我家門前,有……有什麽事啊?”

那人道:“孩子,我今年才二十七,怎麽就成你叔叔了。我是南邊來這裏探親的,請問這一家,主人可是叫阮承信?”

小女孩道:“你都……都大我二十歲了,怎麽不是叔叔?你說阮承信,那是誰?我沒聽過,我家主人叫湘圃先生。”

那人奇道:“不對吧,我之前在江家那裏,說的也是這個名字,怎麽他們一聽就知道了?說得清清楚楚在羅灣,你這羅灣,又沒別的阮家,你家主人不是阮承信又是誰?你快說,你究竟是不是這家裏的孩子,還是哪裏偷了東西,不敢回家的小賊?”

小女孩聽那人這般嚴厲,心裏害怕,不由得落下淚來。哭道:“救……救命啊!小姐救救我啊,我告訴你荷包在哪裏,你救救我好不好?”說著奔向宅裏。

只聽院裏一個溫柔的聲音道:“文如怎麽了?不過是藏東西玩,這樣害怕做什麽?”說話之間,一個美貌少婦已站在門前,見了那人打扮古怪,略有些害怕,但還是行了一禮,道:“不知這位大哥,來這裏是要找誰?”

小女孩依然很害怕那人,忙躲在少婦後面不敢探頭。

那人道:“夫人好,在下姓楊名吉,大……湖南遂寧縣人,請問夫人,這家主人,是叫阮承信嗎?”他看那少婦舉之嫻雅,倒是不敢大聲。

少婦眉頭微皺,道:“其實就是我家,只是……只是這位楊吉大哥,我家……我家不能……”清代名諱之禮從古,出門問外人姓名,不會直接說出名字,一般會先報字號,實在聽不懂再問名諱,這位楊吉的問法,其實在古代是非常失禮的行為。

“是便好。”那叫楊吉的人道:“夫人還請通報一聲,阮承信是我恩公,今日前來,便是為了報恩公大恩的。”

看來他並不知道自己哪裏錯了,少婦忙轉過頭去,不願見如此失禮之事。

說來也巧,這時阮承信正與楊祿高談天,聽著門前有些動靜,便一同走了過來。最後這幾句大概都聽到了。道:“這位朋友,我便是阮承信,不知你為何叫我……”

“恩公在上,請受我一拜。恩公救我全家,我便是赴湯蹈火,也為恩公拼了這條命了!”那楊吉聽聞眼前之人便是阮承信,不禁當即拜倒,連連叩頭。

阮承信也大為不解,先引了楊吉進入正廳,讓他坐下說話。楊吉死活不願,阮承信強按著他坐下,這才勉強答允。阮承信聽他說話,才知道事情來龍去脈。

原來楊吉前來之處,並非尋常縣城,乃是湖南遂寧縣治下,一個叫大箐寨的苗人寨子,楊吉乃是苗人。故而他平日說自己是大箐寨人,出來之後為了“文明”一點,才改成遂寧人。只是大箐寨素來極少與湖南漢人交往,對於避諱了解不多,楊吉又不註意這些禮儀細節,所以竟完全不知這種傳統。這時那少婦,也就是阮元之妻江彩,見楊吉不是壞人,才把避諱的規矩說了。阮承信字得中,最近又自起一號為湘圃,旁人再說起他,便叫作阮湘圃了。

之後楊吉說起家世,大家方知原由。原來早在乾隆五年,大箐寨的苗民因故與周邊的苗寨一道反抗朝廷,朝廷派了大軍前來鎮壓,其中一位領軍將領,便是阮元的祖父阮玉堂。阮玉堂能征善戰,屢立功勳。但為人卻非常仁慈,歷來堅持有人造反,只誅首惡。這日清軍眼看要攻下大箐寨,阮玉堂向自己上司請求對寨子從寬處罰,最終只處斬了幾個率先反抗朝廷的寨子中的領袖。而對於大多數苗民,包括大箐寨,卻全部網開一面,大箐寨民之一就是楊吉的父親。

楊吉父親所在的大箐寨最初只是被周邊山寨裹挾起事,在清廷看來無關緊要,所以全寨最後都未予追究。後來楊吉的父親感念阮玉堂相救之恩,隨阮玉堂做了數年官,一直給他當侍衛。阮玉堂因故罷官,楊父也就回到苗寨,成了寨主。他一直教導族人阮將軍相救之恩,所以大箐寨中,寨民無不奉阮玉堂幾若神明。楊吉是父親第三個兒子,無法繼承家業,但一直耳濡目染,只想有生之年,能見見恩公一家,報答恩公救下全族性命的大恩。可惜全無門路,平日也只能想想,還是在大箐寨生活。

他生性好動,寨中也無事務分擔,便時常去寨子外面游玩。這一年偶然來到遂寧縣城,忽然聽茶樓裏一個客商說起漢陽的一些故事,竟然提到了阮承信三個字。楊父在軍中時,知道阮玉堂有個兒子就叫阮承信,所以也告訴過楊吉。楊吉聽了,便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大喜過望,忙問那商人阮承信現在何處,得知他在漢陽,便回家辭了父親。楊父也樂意兒子出去闖蕩,就同意了。

楊吉一路到了長沙,搭船到了漢陽。但問起這裏的廣達分號,才得知阮承信三年之前,就已經離開漢陽,回揚州去了。楊吉又聽他說揚州繁華,遠勝湖廣,天下間也是第一流,對揚州更感興趣,便繼續搭船,一路東下來到揚州。

那跟隨江彩的小女孩,名叫劉文如,這年只有八歲,三年前江彩還在江家之時,她同父母來揚州避債,眼看家境難為,父母竟將她棄在江府旁邊,從此再無音信。江彩那時見她幼小可憐,便收留下她,把她帶在身邊有如親姐妹一般。後來江彩出嫁,怕她在江家被別人欺負,就一同帶了過來。她在阮家不過住了數月,又有些膽小怕生,竟一直不知阮承信的名字。之前劉文如看楊吉面相與本地人大異,又被大聲問了幾句話,這時猶在哭泣。楊吉見她也可憐,找了點帶出來的熏燒肉給了劉文如吃,才把她逗得破涕為笑。

耳聽得楊吉自報家門,最先說話的不是阮承信,也不是江彩,卻是待在阮家四十餘年的老仆楊祿高。楊祿高驚道:“孩子,你是說……是說自己原來是大箐寨人麽?我家……我家原是橫坡寨呀,應該……就在你家東北三四十裏那樣,對吧?”

楊吉大喜,連連點頭,這才知道,楊祿高原本是個孤兒,而他之所以成為孤兒,就是因為父母在當年那一戰中,雙雙遇難。但他們死於第一波攻入寨中的清軍,並非阮玉堂所轄,楊祿高當時還是個嬰兒,正熟睡著沒動靜,才逃過一劫。後來阮玉堂所部進了寨子,阮玉堂聽得嬰兒啼哭,才發現了他,告訴手下無論如何不得傷害這孩子,並且帶了回去,親自養大。後來阮玉堂把一切前因後果告知於他,讓他自己決定未來,但楊祿高深感阮玉堂撫養之恩,也知他與自己父母之死無關,遂終生侍奉在阮玉堂父子身邊,不願離去。只是經過這些,他無意與官府打交道,終生只做揚州阮家的管家。

楊吉聽完楊祿高講述自己家世,不禁喜極而泣,道:“大叔,沒想到你我都是阮恩公救下來的,大叔你姓楊,我也姓楊,以後你便是我親叔父了。叔父你年紀也大了,家裏事便由侄子做。叔父你一生辛苦,也好有個人安養才是。”

阮承信看楊祿高與楊吉相認,想起這兩叔侄,一個險成刀下亡魂,另一個差點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。都是因自己父親之故,得以團聚,不禁又是喜悅,又是難過。看楊吉老實誠懇,便道:“楊吉侄子,若你在這裏也沒別人可依靠了,我阮家便是你家,以後在這裏生活就是了。至於家事什麽的,也不必太在意,別累著自己。”

“多謝……多謝小恩公!恩公救我全家,我這一生,便是來報答恩公的,哪裏說得什麽累不累的。”楊吉見阮承信願意收留,不禁大喜過望,想著阮玉堂救自己全家,才是恩公,便把阮承信叫做小恩公。又想了想,似乎有件事還不清楚,道:“可是小恩公,我聽爹說。恩公在世的時候,是位三品武官,恩公一家應該是高門大戶才對啊,怎麽眼下竟在這般小巷子裏,我找了半天呢。”

阮承信雖然有些不好意思,也只得道:“我家近來……近來有些不如意之處,已不如以前了。若是怠慢了你,還望見諒。”

“小恩公這是哪裏話?既然小恩公讓我住下,我怎麽也得給小恩公幹點活不是。只是小恩公,您可另有後嗣?您這家中人看起來,還……還沒我家多呢。”

“我確實有個兒子,前幾日去應府裏的府試,今日正好放榜,早先時過去看榜去了。你眼前這位,便是我兒婦了。”阮承信指著江彩,給楊吉仔細介紹了一遍。想著阮元去看發榜,至今未歸,道:“這府試對伯元來說,應該不難,走,我們一起去看看什麽情況。”

揚州府學在舊城阮家老宅之南,距離阮家現居住的羅灣有點遠,阮承信也只帶了楊吉過去。一路上阮承信閑來無事,就順口給楊吉講了些自己家裏的事,說起阮元,阮承信倒是很自信:“我這孩子別的不會,看書比誰都聰明。反正我覺得,他肯定在我之上。”

楊吉問:“我聽我爹說,老恩公當年是進士,不知公子他現下是……是舉人了嗎?”楊吉雖然不了解清朝官制,但父親在阮玉堂帳下待過數年,對於科舉流程還是知道一些。在楊父眼裏,最低的叫秀才,往後是舉人進士。可秀才之下,還有兩個等級的考試,楊父就不清楚了。

“舉人啊,那還要等幾年呢。若是他這一次被取錄了,來年,最快來年能考生員,考中了生員,才能去考舉人。生員這個詞你可能不知道,俗稱秀才。”阮承信道。忽然,他眼色一變,眼看前面走過一個人來,正是阮元。

阮承信見兒子面色平和,知道考試應該無礙,道:“伯元!今日可把榜文看了,情況如何?”

阮元見是父親,也自大喜,道:“爹爹!爹爹就放心吧,剛才已經看了榜文,取錄在第四名呢!今年儀征縣學的名額,也已經定了,待到秋天,就可以去儀征進官學啦!”

阮承信聽兒子府試通過了,自然也是大喜過望,也不顧路上行人,一把抱住阮元,喜道:“太好啦!爹就說你肯定能考過的,這些年跟著李先生讀書,哪裏有考不過府試的道理?你呀,比爹強多了,爹這個國子生,還是靠恩蔭來的,你這府試第四名,以後考生員,那還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嘛!”

阮元見父親高興,自己終於突破府試,一年之內,連過兩關,直入官學,總算把考試進學的歷程補回來不少,心裏也自然開心,忙道:“爹爹,今天咱也慶祝一下吧,讓楊叔做個魚,這幾日忙著考學,都快忘了楊叔的魚什麽味了。”說著牽了父親的手,一同回家去了,只留下楊吉一個人在後面。

而且楊吉也覺得,這個小公子似乎根本沒看到自己。

不一會兒,阮家父子已經回到羅灣家裏。阮承信剛一進門,便大聲喊道:“老楊!伯元中式了!第四名呢!今天可是咱阮家大喜的日子!老楊,快去買最好的鰣魚,今天難得伯元府試被取錄,慶祝一下沒什麽的。”

楊祿高大喜道:“伯元……二十年了,楊叔看著你長大,你那麽愛讀書,中式了,那是應該的!你能這樣出息,老天有眼,老天有眼啊!”說著便奔出門去,正好和楊吉打了個照面,楊祿高大喜之下,也來不及說話,只做了個手勢,讓他進門一起慶祝。

這時江彩聽到前面聲音,也和劉文如一起走了出來,見阮元回家,又聽阮承信之前聲音,阮元應是府試通過了。自然欣喜異常,也小步輕趨至各人面前,拉住阮元的手,道:“夫子,一切都順利吧?”

阮元道:“夫人放心,這次府試,取錄的人裏面,我在第四名呢。只是……只是這樣便要到儀征去了,大概要半年時間,還是沒法和你在一起。”

江彩笑道:“夫子別擔心我啦,你府裏考試,取在第四名,那明年院試,不是很有希望嗎?要是能一下子考過去,中了秀才回來,以後你我在一起的時候,還多著呢!夫子已讀了這麽多年書,再堅持半年,就要成學了,我高興還來不及呢!”

阮元見夫人如此通達,也十分感動,道:“夫人進我家門,這半年也辛苦了。這次回來,也好好陪夫人幾天。就是去了儀征,我也肯定繼續學習,明年春天,一定幫夫人拿個秀才回來!”

阮家父子夫婦,就這樣開心得有說有笑,卻沒一個人記得楊吉,楊吉看著阮家沒落至此,比自己心目中的恩公家,不知落魄了多少。又看阮元這日的考試,似乎考過去了,只是有條件去考秀才,能不能考上秀才,還兩說呢。

想當年,阮元的爺爺是進士出身。他在苗寨二十七年,只覺得阮玉堂可是神仙一般的名字,他的子嗣後人,自然應該如神仙般受人敬仰。可恩公的孫子,卻不知為了多麽微不足道的一場考試,便沾沾自喜……

他終於忍不住了,怒道:“秀才算個屁!”

阮元一驚,循著聲音看來,才發現家裏多了個人。楊吉再也忍耐不住,指著阮元大聲罵道:“小子,你爺爺在我們寨子裏,那可是神明在世一般的人物。他老人家當年,中的是進士,可我爹說,他老人家平時,一直謙虛溫和,就沒像你這般沾沾自喜過!你是恩公的孫子,恩公當年做下那麽大的善事,本想著他老人家的孫子,也應做出一番光宗耀祖的事情來,誰知道竟是你這個不成氣候的孬種!你爺爺,我恩公的臉,都被你這不肖孫子丟盡了!你多大歲數了,連個秀才都不是,對得起你爺爺嗎?!”

阮承信大急,忙讓楊吉閉嘴,阮元也不明就裏,阮承信這才想到,自己其實還沒和兒子介紹楊吉是誰。忙拉了兒子到一邊來,簡單給兒子介紹了楊吉的來龍去脈。阮元經常聽父親說起爺爺的故事,知道爺爺在西南打仗時,救過一個寨子幾千人的命。現在一聽,就知道楊吉是怎麽回事了。於是趕緊回過頭道:

“這位楊兄,我剛才只想著考試的事了,確實沒註意到你。這事是我錯了,還請楊兄見諒。”說著做了個揖,以示歉意。又道:“可楊兄有所不知,科考本應循序漸進,我就算想著繼續考試,也要等來年時間到了,才能再考秀才,後面也是如此。楊兄若恥笑我未得秀才之名,只怕也有些強人所難了。”

楊吉仍然瞧不起阮元,道:“你爺爺一代忠良,做的是三品參將,宅子想來,也該和你這裏知府衙門一般大才是。想是你平庸無能,把個家敗落成這樣,憑這一條,你就該罵!”

阮元有些無奈,道:“楊兄,我家是詩書傳家,家中貧富與否,本也不太在意。能不能守聖人之言,行忠信之事,才是為人關鍵。楊兄怎能因家中貧富,便斷定人知高下呢?”

“你沒個三品官的樣子,你就該罵!”楊吉仍然想替恩公教訓一下這個“不成器”的孫子。

其實這些話聽起來最難受的,還是阮承信,楊吉說的這些,怎麽也不該由二十一歲的阮元來負責。看楊吉不依不饒,也只好過來打圓場,道:“楊賢侄,伯元再怎麽說,今年才二十一歲,之前還……還有三年的持服。眼下考過府試,也不算晚了。我家變得如此模樣,其實應該怪我,是我平日只知讀書,又不願做官,營生的事,未免疏忽了。所以賢侄,也別叫我小恩公了,原本是我對不起爹才是。”

楊吉來阮家,第一個見到的阮姓人就是阮承信,所以自始對他十分感激。這時聽阮承信說了,也不想怪罪他,依然對著阮元道:“二十一歲怎麽了,你看鄉下那些種田的,十一歲就下地了,你這麽大歲數連個秀才都不是,還是該罵。”

阮元道:“楊兄教訓的是,來年考試,小弟一定盡力。”阮承信怕楊吉再說下去,壞了家裏關系,便把他拖走了。說著要給他找間房住,以緩解家中氣氛。

楊吉火氣仍然未消,道:“就你這樣,這輩子怕也就是個秀才了!”

此後數日,楊吉也不和阮元說話。阮元倒是一直想著,怎麽能和楊吉解釋清楚,改善關系。但楊吉出身鄉野苗寨,與自己熟悉的讀書人完全不同,不知如何交流。想著過不了多久,又要和夫人分離,便先陪著夫人,輕松的過了幾日。

這一年眼看著,已經過了一小半,乾隆南巡時也已說明,來時不停揚州,回京時再駐蹕揚州幾日,揚州士紳便又要多費心思準備。天寧寺和高旻寺都是乾隆曾經駐蹕之所,一時也大肆鋪陳,香花滿路。好容易等到乾隆在杭州回程,這一日終於抵達揚州碼頭。

這天早上,阮元一家便聽到城南方向,鼓樂震天,人聲鼎沸。待阮元走出門時,只聽外面路過的行人,說的都是皇上來了,眼看行人越來越多,阮元想著乾隆上次南巡,便未能前往,又覺得乾隆在位日久,恐無機會再一睹天顏,遂告訴了阮承信,希望父親準許他去碼頭看一眼天子儀仗。

阮承信想畢竟兒子還沒見過乾隆,也答應了。楊吉覺得外面人聲鼎沸,應是好事,也不管阮元在場,同阮家父子一同往碼頭去了。剩下江彩見街上人多,有些怕生,楊祿高要看家,就沒有跟過去。

到得碼頭,阮家一行三人已難擠進前排,但後面人過來得越來越多,也就沒法再挑地方,只好站在原地不動。過了不一會兒,只聽前面有人喊:“皇上來了!”,大家也不明就裏,就一一跪了下去。楊吉看著不知發生了什麽,正納悶間,也被阮承信拉著跪在地上。

乾隆儀仗,之前便已待命許久。不一會兒,只見碼頭之處,皇帝鹵簿漸漸開進,先是一排導迎樂隊,二戲竹、六管、四笛、二笙,接著雲鑼、導迎鼓……然後是禦仗,四立瓜、四臥瓜,接著是十面五色金龍小旗,十個五色龍纛,五對團扇和五對九龍傘。後面一頂九龍曲柄華蓋緩緩而過,眼前便是天子步輦了。

揚州百姓除了四年之前見過的,剩下的哪裏見到過這般陣仗?一時紛紛低頭,不敢稍擡起一點,只怕冒犯聖駕。只有楊吉初來乍到,也不管什麽天子鹵簿,皇家規矩,只擡頭看著一排排儀仗走過。

眼看步輦經過身前,步輦裏一個白發蒼蒼,只剩一點黑灰須發的老人,雙目微瞑,神定氣閑,數十帶刀侍衛林立左右。想來這位老人,便是大清天子,四海內最高貴的人物:愛新覺羅弘歷了。

楊吉聽阮家人說,天子乃至聖至明之人,撫馭天下,已有五十年太平。這樣聽完,心中倒還有三分敬畏之心。可這時看了步輦裏這老人,只覺得暮氣沈沈,並無半點英明神武之氣。不覺敬畏之心盡去,輕哼了聲:“哼,糟老頭子。”

阮承信父子聽了,哪裏允許他這樣出言不遜?萬一這話被侍衛聽見,只怕阮家家門,是回不去的了。於是一左一右,一同捂住了楊吉的嘴,把他按倒在地。楊吉也想反抗,但轉眼一瞥,發現阮承信眼裏,盡是不忍之色,一時有些明白了,便也不再出聲,所幸侍衛也都沒聽見。

忽然,楊吉見到,乾隆的眼睛似乎略微睜開了一下。

楊吉眼尖,早已看到乾隆眼中,雖看似平靜如水,可這水向深處,卻隱隱可見一把明晃晃的利劍,這利劍霍得一閃,已在楊吉眼前亮了一下。楊吉大驚,他畢竟剛從苗寨走出,還是個毛頭小夥子,哪裏能與執掌天下五十年的乾隆皇帝相比?一時不覺冷汗淋漓,帶著三分驚懼,低下了頭,不敢再看乾隆了。

再擡頭時,乾隆已從楊吉面前過了去。楊吉才擦擦汗,略有不甘的又輕輕補了句:“哼,糟老頭子。”

兩句話一模一樣,可後一句實在沒什麽底氣。

眼看前面,一行人衣著錦繡,為首幾個還穿著官服,見了儀仗,一同跪倒在地。前列鹵簿也紛紛讓開,讓這些大人物見駕。乾隆步輦看到這些人來迎,也一時止步,乾隆緩緩走下,看著前面的揚州官員士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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